□ 蔣 涌
春天到了,踏青的人很少。如今的“雙城記”,與英國作家狄更斯奉獻那部名著所描述的情景有別,不同的人,不同的命運,紛紛墜入“相見時難別亦難”的窘境,行止的“不自由”,竟成了人們與理性共存的識見。
一次春節(jié)前夕的異國行,秩序井然的生活歸來時已事事違愿。疫情肆無忌憚地舞蹈于周遭,圍堵于前后,病毒的兇悍與狡詐,人性的良善與卑劣,把一幕幕戲劇演繹得令人深思。街市間,偶與熟人相逢,彼此刻意保持距離,注目行禮,竊竊無私語。微信群中,詩行如雜草瘋長,一株接一株,一片連一片,盡數被病毒所拖累,不忍卒讀。那些室內展開的宣紙、畫稿,墨彩猶濕,不妨以愴然歌句訴意緒:“怎堪留白此生以闌珊寫終局……”
這樣的日子里,我特別思念女兒,覺得自己簡直不配稱“人之父”。女兒5歲以前,我在另一個城市讀書,即令完成學業(yè)回歸職場,也經年四方奔波,顧不上家事。等到一家人團聚一城,無論是同事、朋友還是鄰居,個個夸我有一個好女兒。從小學一年級到畢業(yè),她都是班長,個兒不高,威信高,一聲召喚便有一群童子圍擁。從中學到大學畢業(yè),她都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幾乎所有的學業(yè)關口,她都不聲不響地輕松跨過,用不著家長操心。女兒眉目清秀,穿戴樸素,十分體諒寒門的生計艱難,中學讀書六年幾乎沒用過零花錢,印象中僅一次,遇酷暑太渴買過一支冰糕。女兒放學回家時間極準,從不在路上耽擱,她知道此刻備好飯菜的母親正站在家中的陽臺上,默默注視著樓下那個樹叢掩映的歸家的路口。
女兒高中畢業(yè)時,想報考北京大學醫(yī)學院,偏偏那年四川沒有招生指標,報考北京第一外國語大學身高又矮了兩厘米,見她滿臉落寞與憂傷卻一聲不吭的樣子,如刀扎我的心間。女兒也算多才多藝,她英語是全年級按能級分班的高班班長,她一篇逾五千字的博客文章被《中國大學生》選刊,她信手涂鴉的簡筆畫頗有靈氣,她性情內斂亦能歌善舞,曾登上舞臺主持過大學的文藝演出,她不僅能“當為則為”的“練膽”,更具備挑戰(zhàn)自我、迎向未來的自信與自助。
雖然,她有漂洋過海去求學的志向和素質,家庭卻不能給她提供必要的條件,一次次望“洋”興嘆。直到事過境遷,女兒擁有了一些相應條件,她帶著我那外孫跨洲過國走一走,才露出一縷開心的笑意。女兒外貌文靜,治事卻異常果決,那年她報考國家公務員入圍,在央行公示的按成績排序的一百好幾面試者中排名十七位,可她那位深圳職場北大碩士出身的頂頭上司一心一意要栽培她晉級接班,女兒最終打消了去面試的念頭,選擇了一條更適合自己的路。在此以前,我女婿早被央行某司錄用,只因不愿辜負欣賞他的教授的知遇之恩,亦悄然放棄,留在北大攻讀博士。多年以來,女兒由于沒有家庭蔭護的光環(huán),她工作認真負責,不屑與人爭執(zhí),盡量選取別人阻擋不了的方向去努力。
一次,我和女兒、外孫在上海出境,有一天富余時間,女兒沒帶外孫去看外灘、東方明珠等景點,卻首選了博物館,清早去排隊入館,分別用母語、用英語耐心細致地給外孫講解,她的話似乎有弦外之音:“孩子,媽媽幫助你的時間和能力是有限的,長長的路和長長的未來,要靠自己長本領去走好??!”春節(jié)前,我陪外孫到小區(qū)內的活動區(qū)玩耍,叫他背一首唐詩,他凝神肅然又聲情并茂地朗誦《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此刻,我的眼眶潮濕了。
我這一生,除了靜悄悄地買過幾冊書放在女兒的書柜,什么也沒幫過她。如今,我已幾個月沒見女兒和外孫了,幾次欲動身,女兒總是婉言亦斷然地阻止了我,說她所在那座城市疫情還沒有解禁,出入小區(qū)要出示居住證,去了不僅要隔離兩周,要我再緩一緩。我知道,她所說的亦是實情,亦是怕我疾病有“老底子”,為了我的安全,才一推再推。
咫尺,天涯,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二者既有距離遠近的對比,更有心靈感知的痛切,而在這疫情中,多少人家,早已飽嘗咫尺天涯的聚散之痛。一道道有形或無形的柵欄,設置于時間、空間,乃至夢間,正是艱難時世的尋常際遇。山河歲月中,不單有詩情畫意,也有荊棘和猛獸,后者可以無厘頭阻遏我們,可以無情吞噬我們,在歡愉的B面是悲涼,多少貌似咫尺之距探手可及的近,卻不料橫亙著某種甚于永遠的遠。于今,我等孱弱到無能無力完成一次隨心所欲的自由選擇,畢竟淚花不是鮮花,怎堪一味向人掩面,向隅而泣,任憑一聲聲長嘆化作一枚枚任憑飄風拋卷的漫游顫音,無所歸止,無處安放。
編輯:冉華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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