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貢融媒記者 張才 周馨鈺 ?文/圖、視頻
當無數(shù)人追問“英雄歸鄉(xiāng)否”“是否還在世”……名為“父勞”的網(wǎng)友現(xiàn)身評論區(qū):“謝謝家鄉(xiāng)父老親人還記得我這名抗日小兵。”這句回復,讓王用勞從泛黃檔案中鮮活起來。
4月10日,自貢融媒記者與市檔案館工作人員走進成都青羊區(qū)。98歲的抗戰(zhàn)老兵王用勞輕撫賀卡殘影,向尋訪而來的家鄉(xiāng)人講述了塵封80年的往事,以及那段永不褪色的抗戰(zhàn)記憶。

這張顏色泛黃的賀卡長15厘米、寬8厘米,上面印有“恭賀新禧”“敬祝健康”以及“Victory year(勝利之年)1945”等字樣,由中國青年遠征軍第二零三師六零八團三營七連二等列兵王用勞寄給自己遠在家鄉(xiāng)的哥哥,上書“這是你的弟弟在瀘正式編連(二月十八日)赴昆(三月二日)以前和侄□□人的小影。弟用勞鞠躬”。賀卡上部分字跡已模糊不清,所提到的“2月18日”至“3月2日”剛好是1945年春節(jié)。照片中兩名青年面帶微笑、神態(tài)從容,眼神中透露著共赴國難的堅定。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這張珍貴的新年賀卡,與抗戰(zhàn)后期四川率先發(fā)起的“知識青年從軍運動”有著直接關聯(lián)。
1944年11月,民國自貢市政府成立知識青年志愿從軍征集委員會,分別于當年12月及1945年3月征送了375人入伍。從軍青年以私立蜀光中學、劍南中學、旭川中學和淪陷區(qū)流亡的學生為主,也有部分學校教職員以及鹽務機構、政府機關在職人員加入。

青年遠征軍入伍檔案顯示,王用勞時年18歲,家住第二區(qū)黃葛坡學堂灣(約為今日光大街至郭家坳一帶),系自貢旭川中學高中肄業(yè)。其父親名為王金輅,全家共十二口人,為家中第五子。入伍后,王用勞于1945年1月進入青年遠征軍203師(該師駐地瀘縣,系青年遠征軍訓練部隊)接受訓練整編,1945年3月2日赴昆明。
遠征軍青年士兵王用勞和他的侄子戰(zhàn)后是否回到了久別的家鄉(xiāng)?是否有后人存世?他們投筆從戎、勇赴國難的故事有沒有流傳下來?自貢市檔案館的工作人員在浩如煙海的檔案中展開“穿越時空的追尋”。
很快,檔案查詢工作就傳來了“好消息”。
相關檔案顯示,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王用勞繼續(xù)在青年軍203師服役,并擔任排長等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王用勞回到家鄉(xiāng)并投身于社會主義建設。在一份《貢井鹽場職工退休退職登記表》上,王用勞于1986年從貢井鹽廠下屬企業(yè)玻璃器皿廠退休,家庭住址為貢井區(qū)鹽馬路居委會3組;其右下肢因工傷形成足下垂,妻子名叫劉曼林,育有一子。
據(jù)檔案記錄,王用勞出生于1927年10月15日,已近百歲高齡。正當人們議論王用勞是否尚在人世時,奇跡出現(xiàn)了——一位名叫“父勞”的網(wǎng)友在文章后留言:“謝謝家鄉(xiāng)的父老親人,還記得我這名抗日小兵!”
該名網(wǎng)友稱自己就是王用勞本人,現(xiàn)年98歲,定居于成都。據(jù)悉,王用勞分別在2005年和2015年,榮獲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fā)的“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和“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
成都市青羊區(qū)光華馨地小區(qū),王用勞每天清晨6點準時起床。他為妻子煮面時,總會在自己碗里加一勺豬油,在妻子面湯里浸一個剝殼的雞蛋:“存勞動銀行,以后她照顧我時才心安?!?/p>
4月10日,初見王用勞,老人特意戴上“抗戰(zhàn)老兵”帽,掛滿勛章迎接家鄉(xiāng)來客。
“抗戰(zhàn)時有一句話,叫無川不成軍;川人從不負國,作為一名鹽都兒女,我也沒有辜負父老鄉(xiāng)親。”他的思緒回到1944年。

抗日戰(zhàn)爭后期,自貢作為戰(zhàn)略大后方,負責為前線乃至大半個中國供給食鹽。1939年至1941年,日軍發(fā)動了以自貢鹽場為目標的“鹽遮斷”專題轟炸,造成死亡622人,傷365人,毀損房屋2785間。
“警報一響就要跑,往防空洞里躲,往山上跑,在學校就跑天池山,在家里就躲白巖寺……”因躲避不及,王用勞曾經(jīng)被爆炸產(chǎn)生的氣浪掀翻在地;從防空洞出來,路過張家沱,發(fā)現(xiàn)黃桷樹下擺了一地尸體,部分殘缺的肢體掛在樹枝上,鮮血順著樹干往下淌……
此時,偌大的中國已經(jīng)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目睹敵機轟炸過后的慘狀,眼睜睜看著家里的鹽場、井灶被毀,耳畔不時傳來親朋好友被炸傷甚至死亡的消息,王用勞哪里還有心情讀書,他心里只有對敵人刻骨的恨。
“不是誰要我們?nèi)ィ▍④姡?,而是我們應該去,并且一定要去!?944年,馮玉祥再次到自貢開展“獻金運動”期間,曾邀請王金輅共進午餐,隨行的王用勞見識了將軍的慷慨激揚和本地鹽商的紓難義舉;1944年11月2日,自貢召開知識青年志愿從軍動員大會,時任市長劉仁庵在講臺上振臂疾呼:“日本人已經(jīng)打到家門口了,民族存亡就在旦夕之間……”臺下群情激揚,作為學生代表參加動員大會的王用勞,下定決心投筆從戎。
報名從軍時王用勞謊稱18歲,實則剛滿17歲,為旭川中學高二年級在校學生;加上家族在當?shù)仡H有名望,正是意氣風發(fā)、不識愁滋味的年齡。用他本人的話說年幼時甚是頑劣,稱:“墻上都能留下幾個腳板印”。
那年冬天,寒風蕭瑟,但熱血沸騰。報名從軍并體檢合格的首批303名知識青年士兵,列隊從張爺廟出發(fā),踩著鞭炮燃放后的厚厚碎屑,從沙灣、王爺廟一路前行至“還我河山”石刻處登車。
道路兩旁送行的人群中,不時有母親帶著哭腔呼喊自家孩兒的乳名;隊伍中有人帶頭輕聲背誦《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對于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來說,這一走就是生離死別。
早上6點鐘起床整理內(nèi)務、隊列訓練、齊步走、武裝跑步……
部隊在瀘縣駐訓期間,每一個人都經(jīng)歷了從“知識青年”到保家衛(wèi)國軍人的轉變。不少隊員吃不了苦或因傷中途離隊,王用勞卻咬牙堅持下來,在被選中出發(fā)昆明的前夕,和侄子王劍青一同合影,連同賀卡寄給家中的長兄,并代為問候父母。

因戰(zhàn)事發(fā)生變化,王用勞最終留在了瀘縣。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王用勞因訓練成績突出被保送到黃埔軍校第十九期九分校(地址在新疆烏魯木齊),后因受軍閥盛世才阻攔中途折返,輾轉至陜西漢中青年軍官學校就讀。此時正值蔣介石發(fā)動的內(nèi)戰(zhàn)全面爆發(fā),學生當中普遍出現(xiàn)厭戰(zhàn)情緒,王用勞從學校畢業(yè)后返回成都。
1949年年底成都解放,1950年王用勞報名到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政大學第五分校學習,期間取得全校第一名的好成績,后調(diào)任重慶第二高級步兵學校任教員??姑涝瘧?zhàn)爭爆發(fā)后,王用勞打好背包申請上前線,卻被學校領導一句“留下來當教干部的干部,和上前線一樣光榮”攔住了。
在重慶第二高級步兵學校任教期間,王用勞和學員一起摸爬滾打,晚上倒頭就睡,起床時才發(fā)現(xiàn)涼席上有一個被汗水浸出的“人印”。1953年7月朝鮮戰(zhàn)爭結束,因此時家中父母均已去世,弟妹年幼無人照料,王用勞便提出申請回到自貢,成為貢井鹽廠一名工人。

合影中另一張年輕面孔,其侄兒王劍青,于抗戰(zhàn)勝利后離開部隊回到學校繼續(xù)完成學業(yè),后就讀于四川大學,畢業(yè)后定居新疆,已于多年前去世。
川人抗戰(zhàn)精神的代表“死字旗”上手書:“傷時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王用勞的父親王金輅于1944年冬在《川南日報》上發(fā)表的“送用勞五兒抗日從軍”一詩,同樣曾經(jīng)感動并激勵了無數(shù)人:
“我本麤豪客/心同碧落高/雖無彪炳業(yè)/亦使鬼神嚎/汝母賢且能/惜哉拋汝曹/四哥知孝友/廢學分吾勞/汝下妹五幼弟一/大者三尺小百朝/吾之初意欲留汝/薪水承歡奉二毛/敵寇猖獗竟如是/瞬見虎狼將入室/汝今已生十七年/勿謂兵齡尤未至……汝不見/許多逃避兵役人/怯弱可恥復可嗔/茍全性命夫何用/豈待亡國作順民”
王用勞稱父親早年間參加革命四處奔波,自己8歲時才見得第一面。據(jù)悉,王金輅曾赴日留學,回國后擔任川軍混成旅旅長。1929年川軍第七混成旅代理旅長曠繼勛率部起義,王金輅任起義軍參謀長,參與建立全川第一個縣級蘇維埃政府;1933年被國民黨逮捕,1935年被保出獄,返鄉(xiāng)創(chuàng)辦《公民日報》宣傳抗日。
這種家國情懷,在王用勞心中生根發(fā)芽。他至今保留著“日本受降檔案”,特意叮囑妻子劉曼林:“我走后,捐給自貢檔案館?!?/p>
數(shù)十年彈指一揮間。夜深人靜時,王用勞常常想起并肩作戰(zhàn)的同胞:自貢青年遠征軍中被稱為“大哥”的楊方策,在地方上的職務是團副,本來負責送兵的他結果留了下來,成了遠征軍中的一員?;刈迦藦堃龋ㄒ簦?,其父親在西秦會館旁邊開了一家錢莊。
他們當中有的倒在了抗日前線,留在了滇緬密林。
王用勞接受自貢融媒記者采訪時表示,“希望現(xiàn)在的年輕人牢記這段歷史,挺直脊梁,遇到挫折時不能躺平,團結一心,絕不后退!”
故事源頭那張穿越80年的賀卡,不僅是一個家庭的記憶碎片,更是鹽都兒女用熱血書寫的抗戰(zhàn)史詩。當我們凝視賀卡上的年輕面龐,看到的不僅是兩位青年,更是一個民族挺直的脊梁。
編輯:余耀
責任編輯:陳繼東
編審:張宏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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