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位于成都市人民公園內(nèi)的“川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
“爹,你在看啥子?”
1999年夏末,張光秀坐在弟弟駕駛的車上,經(jīng)過成都萬年場路口時,坐在副駕駛上的父親突然挺直身子,脖子伸得老長,像要把整個上半身探出車窗。她順著父親目光看去——路口轉(zhuǎn)盤中央,一尊持槍沖鋒的士兵雕像巍然矗立。
“那個雕像是照著我塑的。”
父親的一句話,讓車里炸了鍋。“照著你塑的?那你說說,穿的是啥?”張光秀脫口質(zhì)疑,眾人七嘴八舌地盤問著塑像的細節(jié)?!按┑氖菃我?、短褲,腳上穿草鞋、打綁腿,胸前掛手榴彈,背上是斗笠和大刀。”張朗軒輕聲說?;氐郊?,這位耄耋老人抄起拐杖,跨步、俯身,比畫出跨步?jīng)_鋒的姿勢,眉宇間仍是當(dāng)年出川時的少年意氣。
那天,張光秀第一次知道,兒時記憶中熟悉的“無名英雄紀念碑”,塑像原型竟是自己的父親。這座如今靜立于人民公園東門廣場的雕像,將1937年的那個秋天永遠定格——川軍將士腳踏草鞋、身著單衣奔赴沙場,在破碎的山河上,他們目光如炬,昂首沖鋒,以血肉之軀筑起家國屏障。
單衣草鞋赴國難
1937年9月5日,成都少城公園(今人民公園)內(nèi)旗幟翻涌,人聲鼎沸,“四川省各界民眾歡送出川將士大會”在此舉行。秋風(fēng)蕭瑟中,幾十萬川軍身穿破舊的軍衣,踏上了出川抗日的征途。那天,成都街頭擠滿了送行的百姓,穿長衫的老翁、抱孩子的母親,把公園圍成一圈又一圈。

▲成都民眾歡送出川將士
張朗軒那年24歲,是國民革命軍第22集團軍45軍125師373旅745團3營的傳令班長。多年后,女兒張光秀隨口問父親:“你出川抗日的時候,跟奶奶告別沒有?”“咋個沒告別哦,她哭得好傷心哦?!睆埨受幷f。
“那你沒想過不去?。俊?/p>
父親突然提高了嗓門:“咋能不去呢?那個時候國家受難,我們巴不得要上戰(zhàn)場!”從山西東陽關(guān)山頭到滕縣城墻,從淞滬戰(zhàn)場到緬甸雨林深處,340萬川軍轉(zhuǎn)戰(zhàn)大半個中國,憑著簡陋的裝備,踐行著出征時“日寇不退誓不還鄉(xiāng)”的誓言。

▲本地報紙刊登川軍出川抗日的報道
1944年,抗戰(zhàn)勝利前夕,成都市社會各界呼吁和發(fā)起了募捐運動,修建一座“無名英雄紀念碑”,特別邀請著名雕塑大師劉開渠設(shè)計,并取名為“川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
時任成都市市長余中英提議從川康綏靖公署警衛(wèi)團選拔模特,經(jīng)三輪篩選,張朗軒因親身參戰(zhàn)經(jīng)歷被選中。雕塑過程中,劉開渠特意把士兵塑成短褲、草鞋、綁腿,胸前掛手榴彈、子彈袋,背后背斗笠、大刀——正是張朗軒當(dāng)年出川時的全套行頭。
1944年7月7日,“無名英雄紀念碑” 在成都東門城門內(nèi)落成,成為川軍抗日精神的象征。
寒冬里的“熱湯圓”
在成都人心里,“無名英雄紀念碑”從不是一座冰冷的塑像。
據(jù)張光秀回憶,成都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說:1944年的寒冬臘月東門城門洞,湯圓攤的老漢正要收檔,忽見一個穿單衣、打綁腿的小兵踉蹌而來,他嘴唇烏青,草鞋爛得只剩半截,問有沒有吃的。老漢沒多問,舀了滿滿一碗滾熱的湯圓遞過去,小兵埋頭便吃,肚子簡直就沒有底,吃了一碗又一碗,老漢正想問他“夠不夠”,抬頭人卻不見了。
第二天一早,街坊發(fā)現(xiàn)紀念碑塑像嘴角上凝著一層白霜,像是一層白白的湯圓粉,消息傳開,滿城垂淚?!疤炖淞耍尥弈I到,吃飽了再上戰(zhàn)場?!弊源艘院螅帘镜匕傩找詼珗A祭奠“無名英雄”的傳統(tǒng)流傳開來。
“出川后已經(jīng)十月了,北方冷得打抖,我們還是穿單衣?!睆埨受幒髞砘貞?,“草鞋走爛了,就把褲子撕下來包腳?!眴我隆⒉菪?、漢陽造,川軍一開始被稱為“叫花子軍隊”,卻在滕縣打出了名聲?!拔覀兊奈淦鳑]有日本人好,大家都是拿命去拼,打死一個保本,多殺一個就賺一個?!?/p>
▲回想起父親出川抗戰(zhàn)的場景,張光秀眼含熱淚
張光秀回憶,張朗軒晚年時總想起1938年3月的滕縣保衛(wèi)戰(zhàn),那場戰(zhàn)役后,他們營300多人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活了下來?!罢綗t了,前面送飯的炊事員突然渾身著火!”張朗軒時任傳令班長,在燃燒彈點燃的山野間奔走傳達作戰(zhàn)指令。“戰(zhàn)友就在我眼前燒成火人,怕暴露目標,一動不敢動啊……”“夜里,弟兄們枕著尸體睡,子彈從耳邊呼嘯,第二天踩著血泥繼續(xù)沖鋒?!?/p>
“永遠愛國”
2007年8月13日傍晚,成都暑氣未退,94歲高齡的張朗軒卻早早穿上了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軍綠色襯衫。女兒張光秀蹲下來替他系鞋帶,聽見父親一遍遍地問:“幾點走?莫遲了?!逼鋵崳x塑像正式吊裝還有整整一天。
次日晚上,人民公園東門外拉起警戒線,吊車轟鳴。張朗軒被家人攙著,一步一頓地走到警戒線邊。塑像落地那一刻,老人突然掙脫攙扶,拄杖立正,用盡全身力氣舉起右手,敬了一個顫抖卻標準的軍禮,嘴里念叨:“這下好了,回家了,不走了?!?/p>
▲2007年8月15日,張朗軒向安放在人民公園的紀念碑敬獻花籃
從1944年東門城門內(nèi),到1965年因交通建設(shè)被拆,再到1989年在東門萬年場重建,直至2007年遷回人民公園——這座三易其址的塑像,每一次挪動都像一次漫長的行軍,始終牽動著老人的心。
“除了數(shù)易其址的雕塑,父親晚年最掛念的,還有一枚遲遲不到的紀念章?!睋?jù)張光秀回憶,2005年5月,張朗軒從新聞里聽說國家要給參與抗戰(zhàn)的老兵頒發(fā)紀念章,從此他便每天坐在窗邊等著郵政員上門?!?2月的一天,他忽然問我:‘紀念章咋還沒發(fā)下來?’看著他那雙渾濁卻執(zhí)拗的眼睛,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輕聲說‘應(yīng)該快了’?!?/p>
紀念章終究沒等到。2008年12月24日,張朗軒在睡夢中離世,那枚紀念章也成了張光秀心中難以釋懷的遺憾。整理遺物時,張光秀發(fā)現(xiàn)一張父親手寫的紙片,上面寫著:“永遠愛國”。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父親把最后一道命令交給了自己——替他,也替那些同樣沒等到紀念章的老兵,完成未盡的心愿。

▲張朗軒手寫的紙片,上面寫著“永遠愛國”
父親逝世后,為了更加全面、系統(tǒng)地搜集梳理抗戰(zhàn)老兵資料,2010年張光秀加入了四川巴蜀抗戰(zhàn)史研究院。十多年間,她與同事們跑遍全川,為抗戰(zhàn)老兵補錄口述資料、申請生活補助、申請紀念章?!白龅米疃嗟氖拢褪菐屠媳暾埣o念章,”她說,“我太知道,那枚獎?wù)聦λ麄円馕吨裁?,那不僅僅是一枚獎?wù)?,更是國家對他們的認可,是他們未曾被遺忘的證明。”

▲張光秀向“川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敬禮致敬
2015年,張光秀提前接到任務(wù):推薦一批仍健在的川籍抗戰(zhàn)老兵參加紀念抗戰(zhàn)勝利閱兵儀式。張光秀和同事們把多年積累的檔案重新翻遍,最終選出16位符合條件的老兵。名單送上去后,經(jīng)過層層遴選,最終5名川籍抗戰(zhàn)老兵和4名英烈子女登上了受閱車隊。
2015年9月3日,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大會在北京隆重舉行,天安門廣場舉行盛大閱兵儀式。當(dāng)行進在受閱方隊最前面的抗戰(zhàn)老兵乘車方隊出現(xiàn)在直播畫面時,張光秀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如果父親泉下有知,一定會很高興,祖國和人民沒有忘記他們?!?/p>
2020年,國務(wù)院公布了第三批80處國家級抗戰(zhàn)紀念設(shè)施、遺址名錄,“川軍陣亡將士紀念碑”入選其中。如今,張光秀在公園、學(xué)校、書店,一遍遍講述著父親與戰(zhàn)友們出川救國的故事。
“無名英雄紀念碑”腳下,四季鮮花不斷,每次經(jīng)過,她耳邊仿佛又響起父親當(dāng)年那句低沉的川音
——“這下好了,回家了,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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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胡倩
責(zé)任編輯:陳翠
編審:吳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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